残灯无焰 2023-04-13 22:45:43
爱情是什么?在《雅歌》里,爱情的发生是自然和秘密的,它占有了爱与被爱,“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眼在帕子内好像鸽子眼。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我要往没药山和乳香冈去,直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回来。我的佳偶,你全然美丽,毫无瑕疵”。在爱缔结之后,它就获得了智慧和力量,“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烈焰。爱情众水不能息灭,大水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
然而纵观整个欧洲文学史,类似的描述只能说是一种中庸的爱情。倘若不是基督和世俗构成的张力,其中的爱情只不过是最不足观的一种。
俄耳甫斯:关于爱情的丧失和得到的神话
俄耳甫斯的神话确立了一种诗人和爱情的互动和联结。仅从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爱情关系上看,这个爱情故事并没有特出之处,但诗人俄耳甫斯用它的角色改写了这个故事。俄耳甫斯在荷马和赫西俄德的时代还没有确凿的存在,但在伊比库斯和品达的诗歌中出现了他的踪迹,品达称俄耳甫斯为“诗歌之父”。在罗马时代及后世诗人们的诗句中,他是第一位诗人和歌手,他与竖琴相伴随,他的歌与诗让草木鸟兽动容依从,这个设定的确定经过了缓慢的演进变化过程。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崇拜也可以追溯到他的一神教。
俄耳甫斯的爱情故事最经典段落是丈夫两次遗失妻子的故事。俄耳甫斯下地府拯救欧律狄刻,他用音乐打动整个地府,携带欧律狄刻和一个约定出地府。但不幸的是他违反了约定,在中途回身望向欧律狄刻,而欧律狄刻在那一瞬间化为了盐柱。
关于打动地府的那段,《变形记》中这样写道:
罗多佩山的歌手在阳世尽情哀恸
之后情犹未了,为了再到阴间一试,
他鼓勇走进泰那洛斯门下到冥界。
……
“神啊,地下世界的统治者,
我们每个凡人都要回到这个世界,
……
我竭力顶住这打击,是的,我试图坚忍,
但爱神终于得胜——他在阳世名声极大,
不知阴世如何
……
我求你取消欧律狄刻青春夭亡的噩运。
……
如果命运拒绝为我妻开恩,我决心
不再回还:你可以欢庆赢得两人双亡。”
关于这个爱情故事,早期最著名的版本是维吉尔和奥维德的诗行,其中奥维德的版本在文艺复兴之后风行于世。两个版本有所不同。在维吉尔的版本里,他对妻子的爱生死不渝,出地府的他一连悲悼了七个月,被得不到其爱的酒神狂女杀死后,他的头颅仍然在哭诉着。在奥维德的版本里,七个月缩短为其他,其哀伤在轻描淡写中展开,他拒绝女人,却亲近男人。在奥维德的版本里,一种关于神话世界的整体想象出现了,神祇总是做得更多,行动得更多,而不是更谦逊,更依从美德。这也提醒我们,神话世界中的爱情是自然的一部分。
与中心角色俄耳甫斯相比,欧律狄刻只是一个边缘角色。无论《农事诗》还是《变形记》,她都没有主动的动作、意图和情感,直到现代诗人如里尔克和H.D.的改写。不过,这里主要并不是对于女性角色和女神角色的压抑。爱情或者男女之欢实际上让位于俄耳甫斯与诗歌或者音乐的对话,让位于欧律狄刻和盐柱或者死神的对话。
俄耳甫斯用竖琴和诗歌唤起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决然不是内在的,它有山谷、溪流、鸟兽、日升日落,也有悲伤。这意味着灵感的出世,拉丁语的inspirare就是往里面吹气的意思,放到这里将就是神的精神充盈于诗人的心灵、爱人的心灵。类似的诗学见之于马拉美,也见之于渴望抓到诗的核心的人们。
俄耳甫斯的神话是一种关于爱情的丧失和得到的神话。爱情不正是一种自我和现实的他者同在的神话吗?俄耳甫斯的竖琴不正是一种自我与他者的牵扯和婉转吗?欧律狄刻被置于诗人和世界之间,那是诗人的眼睛所见证的,也是诗人的歌声所倾诉的。
他把自己交给音乐,在一首歌里
忘却了自己,狂喜地倾听。
他像自己的竖琴一样,也变成了一把乐器。
诗人遭遇爱情的毁灭而转向了诗歌。
美狄亚:她的爱情担负着惊人的丧失
呼求正是人性和爱的证明。但并不是所有在丧失之后的人都会选择呼求。以戏剧家为主的历代作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相反的例证——美狄亚,一位在世的美杜莎。她的复仇在整个文学史中蔓延不绝。
美狄亚是黑海边的科尔喀斯帝国的公主。美狄亚的母亲女巫客耳刻和祖父赫利奥斯是用夜生植物制造催情药的行家里手。美狄亚帮助伊阿宋找到了金羊毛……并判走父国追随伊阿宋返回了希腊。在希腊,美狄亚因为是异邦人和会巫术遭遇了驱逐,而伊阿宋转而迎娶克瑞翁的女儿。为仇恨和愤怒所冲垮的美狄亚杀死了情敌和自己的两个儿子。
她一时喊道:
哎呀呀!我的心呀,快不要这样做!可怜的人呀,你放了孩子,饶了他们吧!即使他们不能同你一块儿过活,但是他们毕竟还活在世上,这也好宽慰你啊!
接着她又喊道:
——不!凭那些住在下界的复仇神起誓,这一定不行,我不能让我的仇人侮辱我的孩儿!无论如何,他们非死不可!既然要死,我生了他们,就可以把他们杀死。命运既然这样注定了,便无法逃避。
在欧里庇得斯的剧本中,得手后的美狄亚乘坐由机械降神而来的一辆翼蛇拉的车,远远地离开了希腊。
欧里庇得斯为传统的美狄亚故事增加了杀子的情节,由此,美狄亚的故事的基本样板基本确立了下来。
在美狄亚的故事中,我们不难发现诸多错位的存在。其一,身为女人的美狄亚承担了英雄的角色,但从整个表现上看,伊阿宋无疑篡夺了这个英雄角色,各种缘由绝非女权主义所声称的那样。其二,美狄亚的行为缺乏向俄狄浦斯或安提戈涅那样的一贯性,也多多少少溢出了三一法则。其三,美狄亚自身承担了一种二元悖论,她的身份是双重的,既是拯救者,又是惩罚者,既是女神,又是罪人,既是爱人,又是恨士,既是疯子,又是智者。从剧作出发,唯一的解释或许是,这是一种卡塔西斯即katharsis的必要。
美狄亚的爱情担负着惊人的丧失:她失去了城邦,失去了家,失去了避难之所。然而这样的失去只是一个幻景。倘若她没有失去来自伊阿宋的爱情,她也就不会如此意识到这种种失去。更何况,当她意识到“女人生孩子比男人上战场还危险,到头来被抛弃的还是女人”这种可怕的现实,她也撕毁了自己和女人之间的短暂的合约了。她再也做不了女人了,她必须再一次成为女神。
如美狄亚自我供述的那样,她对仇人很强爆,对朋友很温和。剥夺了她的爱的伊阿宋变成了她的仇人,既是生命的仇人,又是爱的仇人。于是,杀子就成了一种双重的惩戒,既针对伊阿宋,又针对爱情。她说,“在你想保护的地方,在你感到痛苦的地方,我会把刀刺进去!”伊阿宋想保护的地方正是他自身,伊阿宋感到痛苦的地方正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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