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全能悖论”是个没有意义的命题？

作者：权大发JoeQ

哲学，是一门听名字就很“哲学”的学科，很难说清楚它到底是在研究什么，而这其中也不乏各种看似严肃但又十分无聊的议题，比如本篇文章将要讲述的：上帝能创造出一块连他自己都搬不动的石头吗？

在西方文化的语境当中，上帝被视为全能的存在，而这个议题是想表明，上帝不可能是全能的。这是因为，如果一个个体是“全能”的话，那么他就一定能创造一个他无法完成的事情，如此他就不会是全能的；反之，如果这个“全能”的个体不能够创造一个他无法完成的事情，那么他也不会是全能的。所以从逻辑学的角度来说，全能是一个悖论 (omnipotence paradox)。(注1)

通俗的来讲，套用议题当中的例子：如果上帝是全能的，他要么一定能够创造一块他自己搬不动的石头，要么就不能创造这样一块石头；如果他能创造这样一块石头，那么他就会搬不动这块石头，如此他就必然不是全能的；如果他不能造出这样一块石头，那么嘿嘿，他本身就已经不是全能的了。

这个悖论，睿智中带着一丝鸡贼，理性地说明了全能的上帝在逻辑定律面前不堪一击。与其关心这个问题，不如思考一下“今天中午吃什么”这个更富有哲学与实际意义的宏伟命题。然鹅谁能想到，实际上关于“上帝与石头”的争论旷日持久，距今已经持续了约上千年。(注2)

问题当中的问题

全能悖论在历史的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变体，笔者在这里就不一一列出了，因为其问题的本质是相同的。而这里存在一个更加深层的讨论：此类问题到底是在问什么？之所以要探究这个，是因为就像一句老话说的那样，“如果你的问题是错误的，那么你甭想得到正确的答案”。(注3)

那么就让我们暂时把石头的事情放到一边，把此类问题进一步简化类比成我们更加方便理解的形式：

“在一个二维平面当中，你能否画出一个方形的圆？”

画出一个长成这个“⬛️”样子的“🔴”。不用纠结，根据欧几里得几何学，从定义上来说“方形”与“圆形”是互相排斥的，所以你不可能画出这样一个图形。(注4)

如果一个图形是方形，那么它就一定不是圆形；反之，如果一个图形是圆形，那么它就一定不是方形。“你能否画出一个方形的圆？”这个问题本身的逻辑就是矛盾的，因为你不能同时声称某个事物在同一方面既“是”又“不是”；换言之，你不能要求一个图形既是方形的，同时又是圆形的，这非常不逻辑。我们也将此称之为矛盾律 (law of contradiction)。(注5)

所以，我们难以给这样一个逻辑存在错误的问题提供正确的答案。

上帝与石头

现在让我们回到最初的议题，“上帝能创造出一块连他自己都搬不动的石头吗？”，我们会发现这其实也是一个逻辑矛盾的问题。“上帝”对应着“全部都能”，“搬不动”对应着“有所不能”，很明显这两个概念是互相排斥的；你不能要求一个个体，既是“无所不能”，同时又“有所不能”，这在逻辑上是矛盾的，所以这本身也是一个错误的问题。给错误的问题寻找正确答案，可能这就是定义愚蠢的一种方式吧。

以上的解释源自英国著名作家《纳尼亚传奇》的作者C·S·刘易斯 (注6)。他还分析说，此类的逻辑错误只不过是另一种更加古老的悖论的变体：说谎者悖论 (liar paradox) (注7)，大约公元前600年就已出现原型。该悖论内容如下：

我声称：“我正在说谎”，或者“我所说的都是假的”；如果我声称的内容确实是假的，那么我所说的话就是真的，但如果我所说的话是真的，那么我所声称的就是假的。

有点绕，但也有点搞笑。

这个悖论也是同理，我们不能同时认定某件事既是“真的“又是“假的”，因为“真”与“假”也是两个互相排斥的概念，不能同时成立。

所以，上帝能创造出一块连他自己都搬不动的石头吗？

答案是：快别问了，题目都是错的，挺丢人的。

见证奇迹的时刻

或许有些善于思考的朋友对以上的解释依然不够满意，可能会觉得这种理解是在回避问题。

“就问你石头到底能不能造？能不能搬？痛快点，一句话直接回答！”

一句话其实说不清楚，还是让我们先回到“方形的圆”这个简化的模型。

我们到底能不能造出“方形的圆”？答案是：当然可以。但不是在二维平面当中。悖论什么的都是辣鸡，接下来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这是一个圆柱体，当它投影到A平面时，它是方形，当投影到B平面时，它是圆形。这么一个三维的存在，在二维的世界里就是“方形的圆”。有人也根据这个原理，用铁丝制作出了一件工艺品，从正面看是方形，如果将视角旋转90度，看到的就是圆形。(注8)  

二维世界当中做不到的事，在三维世界里或许就可以。那三维世界当中的难题，或许在四维或者更高的维度当中就可以得到解决。

人类仅仅是能够感知到四个维度的三维空间生物，我们能掌控的东西太少太少了。而一个全能的存在，也必然能够跨越更多的维度，完成我们无法完成的事情 (注9)。但就如同以二维世界的视角难以理解三维世界的事物一样，我们人类也必然难以理解更高维度的全能“上帝“如何创造一块他自己搬不动的石头。

或许我们永远理解不了，即便他就在我们眼前完成了这件神奇的事情，我们可能也会看不懂，或者选择看不见。因为我们太有限，以我们自己的逻辑和理性，看不到一个真理的全部。

所以“上帝”能创造出这样的石头吗？答案是：能，只是我们可能不明白。

打破矛盾律

历史上某些哲学先贤们如果生活在当下，可能会被我们冠以一种新型称谓：职业杠精。

不是有意冒犯，而是笔者原本以为以上的论述可以就此结束这个话题，但是实际上有些人并不满足这种解释。他们会争论说，如果上帝真的是全能的，那么必然也能够打破矛盾律其本身 —— 换句话来说，该问题的核心在于，上帝是否能够在一个体系中，却同时超越这个体系的基本规律。

让 1+1=3，2+2=5，让三角形的内角和不等于180度，让水变成酒，让人从死里复活。这些打破基本规律的事情，上帝真的都能办到吗？

答案依然是：能。全能超越逻辑本身，是理性之所不能及。

逻辑的载体是语言。哲学鬼才维特根斯坦在他的《逻辑哲学论》中表示，我们对于远离自己日常生活的事物或一些先验（先于经验）的概念，是无法用我们有限的语言所描述的（注10）。而“全能”是超越我们的日常经验的概念，我们有限的语言又怎能把它描述出来呢？在这当中兜兜转转，是不可能得到真正的答案的。

逻辑是有边界的。如果我们只用逻辑的方式去看待这个世界，即便真的看到了不可能的奇迹，我们也只会理性地以为“所见都是幻觉”。

笔者在这里并不是说逻辑就此失效了，而是想表明理性只是帮助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手段，我们使用这种手段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这是我们必须承认的事实。

那么“上帝能创造出一块连他自己都搬不动的石头吗？”这个问题到底是在问什么呢？我觉得这其实是在问我们自己，到底愿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有限，继而去寻找发现并承认一个无限的存在。

注释：

Savage, C. Wade. “The Paradox of the Stone” Philosophical Review, Vol. 76, No. 1 (Jan., 1967), pp. 74–79 doi:10.2307/2182966

Averroës, Tahafut al-Tahafut (The Incoherence of the Incoherence) trans. Simon Van Den Bergh, Luzac & Company 1969, sections 529–536.

Unknown quote, “You can’t find the right answer if you’re asking the wrong question.”

Euclid's Elements, https://mathcs.clarku.edu/~djoyce/java/elements/toc.html.

Aristotle, Metaphysics (IV,1005b 19-20), “It is impossible that the same thing belong and not belong to the same thing at the same time and in the same respect.”

The Problem of Pain, Clive Staples Lewis, 1944 MacMillan.

Andrea Borghini. "Paradoxes of Eubulides". About.com (New York Times). Retrieved 2012-09-04.

笔者曾经看过这个动图，但在写文章时没找到资源，如果有神通广大的网友有存图，可以告知笔者，谢谢！

Matthew 19:26 KJV: But Jesus beheld them, and said unto them, With men this is impossible; but with God all things are possible.

Wittgenstein, Ludwig. proposition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