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霖叔 2019-02-10 17:07:30
???? 作者: 連城三紀彥
出版社: 獨步文化
原作名: 小さな異邦人
译者: 王華懋
《兰花枯萎之前》
这次的案件里,乾有希子是在五月第二周的星期日,第一次听到“杀”这个字眼。
差不多是案发前一个月的事。
恰恰是母亲节,也是有希子生日的那一天,下午她约国二的女儿:“晚饭要不要去车站前吃?”可能是进入叛逆期,近一、两年女儿都避着母亲,去年母亲的生日也毫无表示。有希子以为会遭到拒绝,没想到女儿意外顺从地点头,还说:
“晚点给你一个大惊喜。”
丈夫孝雄上午有工作,早就出门。即使在家,他也不会对妻子的生日表示关心,只会躺着继续看电视,头都不回地应一声“我不去”吧……
坐落在离吉祥寺搭公车二十分钟的住宅区,约二十坪的这幢屋子,是有希子出生两年前父母买下的,巧的是,屋龄和大有希子两岁的丈夫一样。父母逝世后,原本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兄嫂因工作调动搬去名古屋,屋子变成有希子一个人的。十六年前,有希子结婚,与孝雄一起从江东区的公寓搬过来。孝雄在一家虽然不大,但还算有名的报社担任社会版记者,在公司忙得团团转,在家中却判若两人。对于结婚住进这个家的丈夫,有希子至今仍觉得他像食客。然而,有时她又觉得与处处破损、只等着毁坏的屋子一模一样的丈夫,在此栖息得更久。
丈夫不仅仅是懒,且相当罗唆。这一点也和每踏出一步,就发出令人烦躁的倾轧噪音的住家极为相似。一个月后有希子引发的案件,若要追根究柢,就是丈夫的这种个性使然。不过,生日的这一天,有希子与女儿一起搭上公车之际,她尙未产生明确的决心。
伤脑筋的是,女儿麻美不单是长相,连个性都跟父亲如出一辙。出门之际难得开开心心,一上公车,不晓得是不是嫌出门麻烦,她彷佛十分倦怠,面无表情。
车站高架桥逼近前方的时候,麻美喃喃低语:
“爸今天真的是去工作吗?”
“什么意思?”
即使有希子反问,麻美也别开脸无视,像不曾吭声。公车上颇拥挤,母女并肩抓着吊环,但麻美只默默将不知不觉高过母亲的肩膀,撞上母亲的肩膀。到站准备下车前,麻美凑近母亲耳畔:
“女人……”
短短一瞬间,麻美纯粹呼吸般把话吹进母亲耳里,旋即转身抢先下车。
直到在吉祥寺的百货公司买了一些东西,两人在井之头公园后面的砖瓦咖啡厅安坐后,才继续这个话题。
“吓我一跳,妈怎么知道这么时髦的店?”
不同于嘴上说的,麻美无动于衷地打量店内。有希子虽然想立刻询问刚刚那句话的意思,仍答道:“上星期教室的朋友带我来的。”
“教室?花艺教室吗?”
“嗯。”
正确地说,是使用布质缎带和胶带制作仿真人造花的教室,与使用鲜花的花艺不一样,但有希子敷衍地点点头。
“你说的朋友,是去年帮你庆生的朋友?”
“是啊……干嘛那副怪表情?那天真的是上同一个教室的女性朋友请吃饭,才会晚回家。”
“是喔……”麻美子傲慢地应声,“原来是真的。我和爸都忘记妈的生日,我一直以为妈是独自在街上闲晃,故意编谎话讽刺我们。”
“我为何要撒那种谎?”
女性朋友的事是真的,但有希子不想女儿继续追问,于是露出苦笑,顺带一提般轻描淡写道:“在公车上说的,是指你爸外遇吗?”
麻美没立刻回答,嘴巴蠕动着,像在咀嚼回答。接着,她点点头,一口气说:“黄金周连假,我和朋友到新宿看电影。我在百货公司的精品卖场,看到爸和一个漂亮女人在一起。我怕被发现,立刻背过身,只瞄到一眼,可是,那绝对是在买昂贵的澧物给女人。”
有希子顿时不知所措,无法回话。麻美露出离家之际的愉快笑容,补上一句:
“这就是我送给妈的大惊喜。”
“为什么?这样残忍的消息,怎会是惊喜?”
“是吗?从我小时候,妈不就一直想赶走爸?怎么说……这不是给妈一个离婚的绝佳理由?”
“……”
“还是离婚没那么容易……”麻美唇角残留淡淡笑意,“妈想杀了爸?”
有希子反射性否认“怎么可能”,急着寻找下一句话。不料,麻美抢先开口:“我提到‘女人’后,妈的表情就好可怕。”
有希子想笑又笑不彻底,半吊子的微笑冻在脸上。麻美略略掀开眼皮,彷佛在悄悄窥看般注视母亲。那眼神与父亲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
“当然,女儿只是在开玩笑。明知如此,那句话却像锐利的凶器,狠狠戥进我的胸口。”
之后,乾有希子在警署窄小的房里解释。
“几天前,我刚和那个女性朋友在同一家咖啡厅的同一个座位,讨论要杀害彼此的丈夫。那叫交换杀人吗?我杀掉她的丈夫,她杀掉我的丈夫……从去年秋末,我们经常聊起这件事,约莫已有半年。不过,半年之间,她一次都没用过‘杀’或‘杀害’之类的字眼,我也尽量避免,算是一种默契吧。不直接说出口,成为我们的规则……只要不使用那种字眼,我们谈及的内容,就是跟连续剧或小说没两样的幻想情节、不会实现的痴人说梦,仅仅是两个对丈夫强烈不满的女人发泄郁闷闹着玩……我觉得能这样自我欺骗。不晓得她的理由,至少我是尙未下定决心。生日那时候,计划已颇为具体,而且我应该怀有能称为杀意的感情。但既然一次都没说出关键字,那股杀意也被一层不透明塑胶般的膜保护着,显得暧昧不明……不料,女儿的一句玩笑话,狠狠戳破保护膜,杀意迸流、横溢,变成无法掩饰的明确形体……不是夸大其词,我是真的这么感觉。简单地说,僵硬微笑着回望女儿的瞬间,我第一次在内心明确地呢喃:‘杀了他吧。’”
事情要回溯到正好一年前,去年的生日。
从前年春天起,有希子每周会去吉祥寺附近的人造花教室上两次课。那天跟平常一样,上完两小时的课,下午三点离开教室。若是平常,她会到百货公司地下食品卖场买东西,再搭公车,这天她却走向井之头公园。
她早习惯回家独自吃晚饭,但生日当天也这样,总觉得有些寂寞。
话虽如此,一个人在公园闲晃,依然不可能排遣寂寞。
她漫无目的地在公园走着,反倒是迷失道路、找不到出口般的不安渗入胸口。有希子在池畔的长椅坐下,不禁叹气。池面倒映出乌黑的暗云,看起来一片混浊。明明才五月,树叶却茂密得烦人,与清爽完全沾不上边,像绿泥般闷重地沉淀在池底……不过,仍隐约感受得到微风。
“在等人吗?”
随着带湿气的暖风,一道话声钻进有希子耳里。
回头一看,出现一个陌生女人。
不,看到女人圆脸的瞬间,有希子并非毫无印象,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好随着女人微微低头,半吊子地颔首。
“是乾女士吧?小学的时候我们同班……不记得我吗?”
女人浅坐在长椅边缘,彷佛在享受有希子的困惑,眯眼露出微笑。女人双颊丰满,面色红润。看起来十分柔软的脸颊上,深埋着几乎要消失的眼睛。
“我是木村多江,武藏野南小学正门前不是有家文具行?我是那里的女儿……不过现在姓石田。”
女人提到有希子就读的小学名称。有希子想起文具行,还有他们的女儿是同班同学的事,却怎么也无法明确忆起那张脸。那应该是个纤瘦阴沉的女孩,虽然同班,却没说过话……
“我以前朴素不起眼,又瘦得像不同人……即使想不起三十年前的事,三十分钟前的事总记得吧?从上个月起,我就和你上同一个人造花教室。”
有希子又不禁困惑。在教室里,她一向忙着跟布料与颜料格斗,除了老师以外,没什么空和别人聊天。尤其是四月以后的新生,她几乎没任何印象。
“不过,我这个新生不太认真,今天才来上第三次课。”
女人再度微笑,像要吸走有希子眼中剩余的狐疑。
“我们之间没有回忆,想不起是当然的。况且,我们小时候几乎不曾交谈……但难得重逢,以后一起打造回忆就行。”
女人要求握手。
有希子轻轻一握,仍有些僵硬地问:
“为何在教室的时候不跟我相认?”
对无法明确忆起的女人,她存有戒心。
然而,那也是最后的戒心。
女人似乎看透有希子的想法,解释:“我不是特地尾随你过来。其实我一下就认出你,却找不到机会开口……今天我正要回家,偶然看到你。这是必经之路。喏,我住在那边的公寓。”
她隔着有希子的肩膀指着上方。
回头一看,树林另一头是高台,树梢如波浪成片起伏中,五层白墙公寓像小城堡般耸立。绿叶呑没女人住的一楼,瞧不见窗户。
“冬天从窗户看得到这边的长椅和池塘……要不要来坐一下?我找找有没有以前的相簿。看到照片,或许你就会忆起。”
女人说完,突然想起般问:“啊,抱歉,你在等人吗?我真是的,没等你回答,就自顾自讲个没完……”
“不。”
有希子原要否定,又改变心意,应道:“对。”
“那下次有机会再……”
女人就要站起,有希子伸手制止。
“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晓得自己在等谁。”
“……”
女人以沉默的眼神,询问有希子这番哑谜般的话的意思。
“尙未邂逅的人。我只是觉得,或许我在等人来搭讪。……如果硬要说,我在等的就是你。”
有希子半带戏谑地在眼中注入笑意,不料,女人惊讶地瞪大眼道:
“那我也是在等谁喽?刚刚看到你的背影,总觉得跟我的背影很像。”
女人说“背影相像”,但怎会知道自己的背影是什么样子?
女人的笑容吸走有希子脸上浮现的问号。
傍晚逼近,阳光蓦然想起似地露脸,拭去水面的阴灵。池子一部分像玻璃般闪烁,女人的笑容有种特质,将一整天沁入有希子内心和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不,不仅仅是今天。最近有希子跟丈夫和女儿都处不好,除此之外,又没有别的生活和人生,疲劳和虚脱让她的身心笼上一层灰色。为了改变生活,她报名人造花教室,但制作人造花愈有趣,愈突显现实生活的无趣与灰暗。话说回来,人造花也没那么大的能耐,能将有希子的人生改造得华丽。进入第二年,上课渐渐变成半惰性……
于是,受到石田多江的笑容吸引,有希子前往她住的公寓,注意到时,已将种种不满全倾吐出来。
绝大部分的不满是关于丈夫。
“家里只是睡觉的地方,不,最近甚至连睡觉的地方都不是。一星期回家不到几天就罢了,却想把我绑在家里……我最无法原谅这一点。我想出去工作,他说外人容易误会是丈夫赚太少……凡事都如此,只知道要面子。明明赚不到几个钱,在大报社任职的自尊心强得跟什么似的,家里稍稍一乱,就摆臭脸抱怨:‘万一别人以为A报记者的家是这副德行,我的脸要往哪摆?’”
此外,丈夫极为吝啬,连有希子想上课,在金钱方面他也大力反对。有希子提出条件,愿意帮忙大伯夫妇每周照顾婆婆两天,才让丈夫接受。大伯夫妇照顾卧床不起的婆婆好几年了。
有希子到大伯夫妇位于横滨的家,照顾由于身体无法勖弹,益发碎嘴唠叨的婆婆一整天,非常辛苦。不过做为回报,能够从丈夫森严上锁、形同牢笼的家中解放两天……面对这些埋怨的话语,多江没有丝毫不耐地聆听。
“你没想过要离婚吗?”
“最近每天都在想。可是,我们算轰轰烈烈恋爱后结婚,周围的人都知道,实在拉不下脸……”
认识丈夫时,他是有希子打工的咖啡厅常客。有希子抛弃亲密的男友,投入现在的丈夫怀抱——她甚至连这种往事都全盘托出。
“可是,你们结婚十五年了吧?年轻时候的爱情就像一场过错。跟犯罪一样,经过十五年,也算时效到期……”
“是啊……可是我们一直擦身而过,感觉就算谈离婚,同样会擦身而过……他一定会拿他们全家来压我,嫌离婚太难看。不过,他很疼女儿,万一真的离婚,女儿会跟着他吧……等于是家庭内离婚,或者该说家庭内分居。三人各过各的,既不清楚彼此的动向,也不关心彼此。”
埋怨完丈夫,有希子顺带提起对女儿的不满:“她连今天是妈妈的生日都忘得一干二净。即使记得,也不想理会吧。”对方居然一起叹气:“我们家没孩子挺寂寞,但有孩子还是伤脑筋。”
“对了,今天你生日吗?比我早一个月满四十岁。”
多江到公寓一楼的西点店买蛋糕,准备简单的菜肴为有希子庆祝。
多亏这个早已遗忘的老同学,有希子身心轻松不少。原本只想坐个三十分钟,却一直到过了八点,她才总算踏出公寓大门。这段期间,并非有希子单方面倾吐对家庭的不满,多江耐性十足地聆听。那未免好心过头,反倒引人起疑。多江也希望有人能诉苦,所以超出必要地盛情款待碰巧再会的同学。
譬如,有希子说:
“要是丈夫外遇,就能拿来当理由离婚,但他对这种事似乎毫无兴趣……”
多江便蹙起眉应道:
“我们家的情况完全相反……我甚至觉得,他和我结婚,是为了享受外遇的刺激。”
踏进屋内的瞬间,有希子不由得羡慕起老同学的生活。多江的丈夫是知名企业家的次男,在父亲的公司当干部,几乎不必工作,也能领到比一般上班族丰厚的薪水……虽然拥有摄影师头衔,但多江说那只是他的嗜好。
即使多江没解释,从宽敞的空间与时尙的家具,便看得出他们家境优渥。那屋子就像样品屋或艺廊,墙上挂着丈夫摄影的各国风景和街景,宛如昂贵的名画。有希子不禁叹息:原来有钱没孩子的夫妻,能过着形同电视剧或杂志的生活。
一想到多江不绝的笑容,原来是受到优渥的生活支持,不仅是羡慕,有希子也忍不住嫉妒。
从偌大的收纳柜深处找到的毕业纪念册中,年幼的两人意外相邻入镜。
细长的眼角留有一些痕迹,但现在的多江与照片上不起眼的少女判若两人。以前她个子矮小,躲在被封为班上第一美少女的有希子背后……有希子则傲慢地挺直背脊,像沐浴着阳光,表情闪闪发亮。漆黑大眼完全没映入身旁的少女,彷佛她根本不存在世上。
在与多江相反的意义上,有希子如今也判若两人。有希子从箱簿照片抬起头,没必要照镜子。悠然将红茶端近唇畔的多江成为一面镜子,毫不留情地映出彻底失去三十年前的梦想,变成憔悴黄脸婆的有希子。
“要是将我们的照片放上杂志,一定很有意思。人生的成功与失败案例——当然,你是成功案例。”
听到有希子的话,多江用力摇头:
“我也是失败案例。尤其在婚姻方面,比你凄惨许多。”
“明明你丈夫这么能干?”
近旁的边几上摆着多江夫妇去纽约蜜月旅行的合照。男方五官深邃,个子像男模般颀长,却没有冷峻的印象,笑纹和厚软的嘴唇渗透出温暖。他结实的臂膀拥抱着多江,神情无比幸福。多江大丈夫三岁,却没强装年轻,只见在纽约街角,一名女子自然地迎接花朵盛开的时期。
“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照片,而且是幸福时光的最后一张照片。”
“……”
“后来在饭店,他趁我在洗澡,跟还没分手的日本女人打国际电话。”
当时的女人在回国后分手,旋即冒出新的女人。二十年——正确地说,是十七年的婚姻生活,不断恶性循环,同时有小三、小四的情形也不稀罕。
“到底有几个对象?”
“我没细数过……要是有兴趣,你不妨算算房里的照片。”
外国和日本的照片各占约一半,每一张都是不同的城市或街角风景。伦敦、香港、里斯本、札幌、京都、金泽……扫视一圈,至少二十张以上。多江表示,一张照片就是与一个女人的回忆。
“一旦搭上新的女人,他就想去不曾涉足的国家或城市。是不是非常可恶的兴趣?居然以为妻子毫无所觉,甚至喜欢把这些照片挂在家里。”
“为什么不离婚?换成是我,早将照片全撕碎丢掉……”
多江笑着打断有希子的话。
“你怎么不说自己?”
不知何时,多江站在窗边。伴随着笑声,她的背影传来这么一句。
“跟你一样,离婚并不容易,我只是嫌麻烦。况且,不管是怎样的不幸,人都会习惯。最近就算觉得寂寞,我也不会流泪或生气,毕竟感情是会逐渐干涸的。以前这具身体曾是鲜嫩的一束鲜花,但丈夫每勾搭一个女人,就一朵朵变成干燥花或人造花……如今,我整副身躯都是人造花,还是蒙尘的人造花……”
多江又笑道:“不过,这不是我去学做人造花的理由。”
“人造花种类很多,从别在礼服上的华丽胸花,到摊贩卖剩的便宜假花……”
有希子自嘲似地低喃,但多江充耳不闻,唐突地问:
“你在看我的背影吗?”
“嗯……怎么?”
“这就是刚刚坐在长椅上的你的背影。”
“……”
“即使外表不一样,人造花就是人造花……我和你,都是称呼没有共度一生价値的男人为‘丈夫’,虚掷这辈子的蠢女人。”
多江怎么看得到自己的背影?有希子不明所以。然而,多江右肩略微颓垮的背影,及透着疲惫的灰色嗓音莫名具有说服力,她默默点头。
多江穿的夏季白线衫彷佛随时会滑落右肩,那种不安定的感觉,确实像现在的有希子……
“所以,我也在等着谁。那或许就是你。”
多江背过身,与其说向往昔的同学有希子倾诉,更像是对着逼近窗玻璃的暮色低喃。
“第一天,她就提起交换杀人的想法。”
有希子在警署还这么说。
“就是我杀掉她的丈夫石田行广,她杀掉我的丈夫乾孝雄的计划。那天晚上她送我回去,在前往车站的途中,先问我能不能私下帮她上人造花课:‘你学了一年,应该有足够的基础教我这个门外汉吧。我和老师合不来,现在退出,可拿回付清的半年学费的一半。拿那笔钱来请你,我们的交往,就不单纯是游玩。你会当成半份工作吧?’确实如此,但不论有没有收钱,我都想立刻答应。多江这个新鲜的谈话对象登场,我雀跃不已,彷佛回到孩提时代。”
在高架桥附近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她们谈起这件事。沉迷于聊天的有希子一时疏忽,没注意到信号尙未转成绿灯就踏出马路。
瞬间,一辆车子猛然右转驶来。
“会撞上!”
脑海掠过这句警告。实际上,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惨叫,遭轮胎尖锐的倾轧声掩盖,有希子受到猛烈撞击。
情急之下,石田多江护住有希子。车子与两人擦身而过,扬长远去,速度快得差几公分就可能撞死人。有希子吓得一脸惨白,多江更是面无血色。
“幸好你没事。”
多江脸色依旧苍白,想挤出笑容,眉头却微微皱起。
多江手背上有伤。她挡到有希子前面,想以身保护有希子,手却遭车子擦撞。乍看像擦伤,但有希子借她手帕代替绷带包裹后,便逐渐渗出血。
“是不是该去医院看一下比较好?还有报警……刚刚那车子太恶劣。”
有希子十分担心,多江笑着摇头。“抹个药就好。况且,不对的不是那辆车,而是你啊。还没红灯你就走出去。”
多江彷佛面对小孩子,温柔地责备道。
“真的。对不起……讨厌,这种伤脑筋的地方怎么跟那个人一模一样?”“那个人……你丈夫?”
“嗯。他不是记者吗?可能是经常被时间追着跑,他不喜欢等绿灯,会直接往前冲,两、三年前还出过一次车祸。如同刚刚的情况,他撞到机车,遭人搬上救护车。虽然没外伤,但有轻微脑震荡……”
“……”
“他就是没办法等,我实在很讨厌这种急性子。不过,既然是夫妻,总会一起上街,不知不觉间,竟像起我最厌恶的地方。”
多江缓缓点头,应一声“是啊……”,却拖着语尾。
尽管有希子催促“快回家包扎”,多江仍送她到公车站。在公车到站前,多江在一旁的长椅坐了快十分钟,她接着问:
“欸,丈夫在车祸中得救,你有没有大失所望?”
“没有,怎会这么问?”
“真的吗?”
多江微笑着眯起眼,勾住似地直盯有希子。
“我家那口子也经常粗心大意。男人很迟钝,只有胆子大,所以容易出意外。我不是提过在轻井泽有栋小别墅?他曾从楼梯跌落,摔断腿。还有,明明不会做菜却硬要下厨,闹出火灾……可是都没危及生命,害我失望透顶。”
“……”
“就像刚刚在家里说的,离婚不是相当麻烦吗?……我偶尔会想,要是丈夫能出意外或生病消失,实在求之不得。可惜,没那么容易如愿。天命这么沉重,硬要推动,只会受到比手更凄惨的伤。”
多江垂望着渗出手帕的血,有希子问:
“你说推动天命,意思是自行引发意外?”
“对。可是,那会变成罪犯,遭警方追捕,一辈子内疚与后悔,包袱太重。只是……”
“……”
“只是,如果能准备类似千斤顶的工具,天命也会变轻,动手的一方便不会那么内疚。”
“千斤顶?”
“这是打个比方,像刚刚十字路口的状况,稍微推一下丈夫的背,引发意外,也不必担心警方发现……不,要亲手伤害丈夫,还是太可怕。不过,换成是别人的丈夫,假装碰巧从背后撞他的肩膀,把他往前推,我应该能轻易办到。”
“……”
“尤其是你的丈夫。我刚刚救了你一命,即使害你的丈夫遭遇意外,也能相互抵销,毫不内疚。你呢?对自己的丈夫下不了手,换成是我的丈夫,你是不是办得到?……比方,对啊,从别墅楼梯上稍稍推他的背……”
“可是……”
“别那么严肃,我只是把想到的事随口说出来……以灵光一闪而言,你不认为这点子还不赖吗?那原就是绝对无法证明并非意外的小动作,只要在丈夫遇上意外的时候,我拥有牢靠的不在场证明,便能完全摆脱嫌疑。由于你根本没动机,不会受到怀疑……你丈夫遇到意外的情况也一样。况且,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
“计划能不能顺利进行——意外会不会真的发生,是一个赌注,有一半只能交给天命。即使成功,也能辩解是他运气不好……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你一样能当成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对吧?我们的目的不是金钱,完全是为了拯救朋友的人生。仅仅是移动手或身体几公分,这点小事,几乎所有人都能轻易忘掉,不会留下任何内疚或罪恶感。”
说到这里,公车恰恰到站,将排队的乘客吸入车门。
“当然,这是玩笑话,但或许意外地値得一试。”
多江又是一笑,像在表示这才是“说笑罢了”。
尽管是玩笑,面对一口气聊得这么深入的老同学,有希子不禁有些疑心。然而,多江的笑容轻易地呑噬她的疑心,有希子忍不住回以笑容。
有希子约定三天后造访多江的公寓。可是,有希子乘坐的公车发动后,多江仍像即将久别般不停挥手。她高举裹着手帕的手,好似重返小学时代……
“之后,我应该已当成恶劣的玩笑忘掉,不料经过半年,她带着相同的笑容问:‘记得你生日那晚,我在公车站提过的计划吗?’当时,我竟能钜细靡遗地想起交谈的内容,代表我虽然想当成玩笑,其实在第一天晚上,我就在那番话及她的笑容中察觉无法一笑置之的成分。今天我会过来,是下定决心道出一切,不会有任何隐瞒。当天她在我心底种下小小的黑色杀意幼苗,虽然我仍战战兢兢,却也想悉心呵护它成长……意即,那不仅仅是我和她开始往来的日子,等于是事件的第一天。”
回答刑警的问题后,有希子继续道:
“话虽如此,之后的半年,她完全没提起这件事。每星期两次,上完课我就去她位于井之头公园旁的公寓,教她人造花的基础。意外的是,她不仅热心向学,手也比我灵巧,很快达到与我一样的技术水准,甚至会做出更美的花。原本太过时尙、显得枯燥的宽敞屋内,装饰着以纸和布等素材制作的花,渐渐获得滋润。我会感到意外,是以为她只是打发时间,以随兴的心态学习。看到她认真动手做花,我实在开心又惊奇。尤其是她最喜欢的兰花,成品令人惊叹,连我都想向她讨教……但人造花会像制作者。即使在细节的精巧上更胜一筹,凭我的手艺,仍无法从单纯的布中引出兰花真正的美艳。当然,我非常期待能一边动手,一边闲聊,并且透过一起购物、聊电视节目,变得益发亲密。不单是住处,我们的身心也受到滋润……尤其是我,原本像独自关在灰壳里,性格阴沉,于是到了夏天,我的变化大到引起女儿的关注:‘妈变漂亮了,是换保养品吗?’总觉得生活充满干劲,渐渐能从容地讲丈夫坏话……对……没错。后来,我们没再谈起交换杀人的话题,但还是继续讲丈夫的坏话。我没提过吗?就是她怎会晓得自己背影是什么样子……过没多久,她拿了约一百张的室内照给我看,说是‘外子在这屋子拍的’,其中几张拍到她的背影。窗边、卧室、餐厅、走廊……由于拍到她有些倦怠的背影,看上去更缺乏人气,像空旷的单调空间。尤其是她在卧室脱丝机的背影,彷佛捕捉到人形的无机质家具即将崩坏的瞬间。我忍不住别开视线,她眼尖地发现,抚着照片开口:‘跟你坐在公园长椅的背影一模一样。如何?你和我在显像后的照片上截然不同,在底片上却是一个模样,对吧?’她补上一句:‘照片会直接反映出摄影师的个性。外子形同那些照片,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仔细想想,夫妻之间没对话,为了掩饰沉默,丈夫拍摄早已熟悉的屋内,实在太孤单……亲眼见到多江的丈夫,出乎意料,是个开朗热情的好人。或者说,印象跟新婚照片差不多,保持着年轻,形容为好青年亦不为过,与我的丈夫根本不在一个次元。我与行广——我学多江称呼她丈夫,半年内见过三、四次,且曾在他家一起吃饭。他的外表确实属于受女人欢迎的类型,若要描述,印象较阳刚,似乎将大三岁的妻子当姊姊或母亲般珍惜,是纯情男子。多江面对行广的视线和话语中,自然流露出爱情,完全迥异平常挂在嘴上的怨言。多江解释‘那是你在场的缘故。剩下我们独处,便是另一种嘴脸’,何况在十一月,我已深切体会到行广多么教人头痛,行广的微笑面具却是彻底温和,表面上我们相安无事度过半年。……现下回顾,十一月前的半年,在多江眼中是蕴酿计划的时期吧。好比让面团发酵、红酒熟成,将计划放在死角的阴凉处,等待计划靠本身菌种的力量,自然膨胀。……那风平浪静的半年,埋下一切的伏线。举个例子,多江总不着痕迹,极为小心避免旁人目击我们在一起。我们在公寓外,咖啡厅之类的地方聊过几次,约莫不愿店员和其他客人记住长相,多江一向挑选角落隐密的位置,并找理由,不去同一家咖啡厅两次。对,错不了……七月我要回家时,多江有东西忘记买,陪我到车站前,途中偶遇的朋友叫住我。我纳闷地回头,多江连忙抓住我的胳臂,绑架般把我拖进窄巷。先藏起我,她再躲起来。‘这一带会叫住你的,很可能是人造花教室的同学。虽然我只去了三次,搞不好有人记住我。他们撞见我俩不太妙,或许会发现我用退款私下请你上课。’当时我不疑有他,其实这也是为了那个计划。在各别杀害对方丈夫的计划中,我和她必须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万一认识的人目睹我们在一起,会变成致命伤……和行广三个人吃饭也一样。行广要开车载我们到六本木他常去的西班牙餐厅,多江全用颇勉强的理由拒绝,最后往往在家吃饭。”
乾有希子长叹口气。她和刑警一样面无表情,如白纸般干燥,继续道:
“愈是与她交好,我愈觉得家庭生活再乏味不过,益发厌恶丈夫。十月底的那天晚上,我回忆半年前她在公车站谈及的话题,心想如果不是玩笑,她仍在认真研究那个计划就好了。我说‘那天晚上’,并非特别的日子。只是我以为丈夫会在公司过夜,吃着延迟的晚饭时,他却突然跑回来,跟我一起用餐。然而,看着和平常一样边读报,牛吃草般慵懒动着嘴巴的丈夫,我不禁疑惑:这个人是谁?为什么陌生男人会闯进家里,要毫无瓜葛的我煮饭?半年前,在公车站偏着头,漫不经心听着的多江话语,总算清楚传进耳中。”
十一月的第一周。
有希子刚要离开多江家时,多江的丈夫回来。自称待在父亲公司的石田行广表示“轻井泽还有枫红,我要去两、三天”,并向有希子提议“恰恰顺路,我载你回家吧”。有希子婉拒,但禁不住多江再三劝说,只好答应“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多江还劝了她另一件事。
趁丈夫开车到公寓前,多江把有希子叫到门后:
“或许他是在诱惑你……没关系。”
“什么意思?”
“……”
“要是愿意,你不妨答应。”
“……”
“倒不如说,请你答应吧。他跟我重要的姊妹淘搞外遇,我便容易开口提离婚,也可敲他一笔瞻养费。”
看不出多江的微笑是不是认真的,她像要送出不知所措的有希子,亲手开门道:“请。”
在车子里,事情的发展真如多江预料。闲聊片刻,石田行广就邀约:“要不要跟我去轻井泽?”
有希子当然拒绝,但在车站前碰上塞车时,石田没知会有希子,迳自开往其他方向。
“快折回去!”有希子慌忙制止,他便说“只是绕点远路”……最后绕了一整晚的远路。
上高速公路前不断抵抗的有希子,在通过收费站时死心,借手机在家中的电话答录机留言:“我有急事,去找名古屋的哥哥。明天早上回去。”在副驾驶座朝手机说的话,成为给石田的回答。
轻井泽的别墅位于知名的M饭店背后,宛如后院般的小丘山口。走到饭店只需两、三分钟,地点很好找,但在森林及东京无法想像的漆黑夜色包围下,散发秘密的氛围。他们在过八点的时候抵达,隔天有希子天没亮透就搭上第一班电车,第一次造访的轻井泽街景和别墅外观都印象模糊。别墅空间宽广,客厅挑高,装有暖炉,似乎是战争结束不久建成,整体十分陈旧。设有暗房、现在几乎只当行广工作室的别墅一片杂乱,并非想像中的梦幻情节。加上时间有限,突然的一夜旅行,除了卧室床铺以外别无意义。用途中在超商买来的速食简单解决晚餐,话题也耗尽,陷入尴尬的沉默。男人假装在暖炉边取暖,拖延最后的时间,有希子对着他的背开口:“我不能背叛多江,请你主动吧。”
石田睡了两、三个小时后,带着困倦的眼神和不悦的沉默送有希子到车站。有希子总算从他紧闭的口中得到“绝不会告诉多江”、“绝不会约第二次”两个保证,独自搭上电车。后者的保证是多余的吧,有希子说完不禁后悔。男人冷冷侧着脸应声“嗯”,和昨晚完事的瞬间露出的表情一样,与上床前判若两人。昏暗的天空如男人的侧脸般不快,但在发车的时刻微微发白。即将离开轻井泽之际,突破浓浓的朝雾,鲜艳的枫叶色彩熊熊燃烧,随即消失在黑暗的隧道中……在有希子心里,轻井泽只剩一刹那的红、别墅的床,及没想像中纤细温柔的男人肉体。
三天后,有希子造访多江家。多江难得板着一张脸问:
“星期二那天,他只送你回家?”
“对。”
有希子厚着脸皮应一声。按门铃前,她已做好心理准备,没太惊慌。
“后来他真的去了轻井泽吗?”
“……大概吧,怎么?”
“昨天我接到他的电话,旁边一定有女人。那样的话,应该不是轻井泽。外遇无所谓,但我跟他说过,绝对不准在这个家和别墅,否则太不把我放在眼里。”
有希子依然厚着脸皮附和:“是啊。”
“上次提过,他要跟你外遇也没关系,可是不能在别墅。”
“……”
“我不希望变成那样,所以本来想声明‘不能在轻井泽’。可是,我知道你把我的话当成玩笑……”
多江不看有希子,瞪着半空,不久叹气说“算了,他的事我真的不在乎了”,恢复往常的笑容……但下星期见面,多江的表情益发阴暗,有希子立刻察觉缘由。一进门,正面墙上挂着一张森林的照片。美丽的白桦林彼端,矗立着一幢木造别墅,一星期前还隐藏在黑夜中。越过多江的肩膀看到那张照片,有希子当下认出。下定决心,非要隐藏在黑暗底片不可的那一晚,化成鲜艳过头的照片暴露在玄关墙上。简直比全身剥光可耻,有希子僵在原地。
“这就是轻井泽的别墅,他果然带了女人过去。虽然常拍别墅,他第一次挂在这里。”
多江咂舌,旋即恢复平常的表情做起人造花。两小时后,她原要送有希子回家,看到玄关的照片,又改变念头,邀约道:“要不要一起吃晚饭?”有希子回到客厅,重新在沙发坐下,多江若无其事地拿起刚开始做的花,再度开口:“虽是半年前的事,但你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在公车站说的话吗?”
“那个时候,她拿着人造兰花。”
有希子说。
“从那天起,她只做最喜欢的兰花,圣诞节给我一朵。圣诞节大前天碰面时,两朵一模一样的兰花放在桌上,多江问:‘分得出哪一朵是人造花吗?一朵是我做给你当圣诞节礼物的。拿你觉得是人造花的那朵看看。’这年头,人造花不管外观或触感都几可乱真,有时甚至无法分辨,那两朵兰花也不例外……但我仍挑选一朵。我假装犹豫,偷偷触摸粉红花蕊,手指沾上些许颜料。多江称赞‘真厉害’,绑上缎带递给我说:‘请别嫌弃。这朵人造花是特别的,总有一天会枯萎……现在可是活生生的。’这话像在打哑谜,多江眼神带笑,彷佛表示只是个玩笑,接着顺便提起般冒出一句话……”
“我想在这朵人造花枯萎前,执行那个计划。”
接着,石田多江又说“用人造花勒断脖子如何?茎有铁丝,应该意外地容易”,眼神像要舔上去般,盯着有希子手中人造花那长长的茎。
别墅照片的事过了一个半月,两人分不清是认真或玩笑地提起这种话,几乎成为习惯。
“可是,凭女人的力量没办法。”
“是吗?你丈夫会不会喝得烂醉?我们家的一喝醉,就睡得像吃下安眠药。尤其在轻井泽,几乎天天喝得烂醉……你不知道吗?”
裁剪着纯白绸缎做新兰花的多江微微抬眼。
在别墅完事后,石田行广狂灌红酒,随即独自睡着,所以有希子十分清楚他的坏习惯。而行广的妻子,知道有希子晓得这件事……
眯起的眼睛,轻易揭穿有希子想隐藏在体内深处的秘密。
一定是的。如果多江是刻意的,仅仅一瞥,就像猫爪凌厉刮过有希子内疚的这个女人,只能说是天生的恐吓者。尽管有希子冲动地想问明白她究竟是不是故意,却处在绝不能问出口的窘境。
不单是年内如此,年关过去,迎接新的生日前,每完成一朵兰花,那恶梦般的计划就一点一滴变得愈来愈真实。多江总跑在一步前,有希子完全无法反抗,只能默默依从。多江的眼神,无疑是其中一个理由。从细缝窥探,彷佛要识破张大眼反倒看不见的秘密的那道目光……
还有多江的手。
嘴上动着,也忙碌不停的手背上,隐约残留初遇第一晚在十字路口造成的伤疤,执拗不休地细语着“我可是救了你一命”。有时树叶枯朽落尽,从窗外长驱直入的冬阳会将平常看不见的伤疤照得反光……加上初次碰面的瞬间,就软绵绵吸尽有希子意志的笑容。凭藉这三种武器,一个女人把另一个女人拖下水,成为交换杀人这种异想天开计划的共犯。
“不,我没有把罪行和责任全推给多江的意思。我也有着厌恶丈夫的心情,如同先前提到的,那宛若危险的光芒集中在刀锋上的一点,凝结成杀意。我的丈夫不单是醉倒睡着的时候,连清醒的时候都毫无价値……不,我甚至经常觉得他是巨大的障碍。有时我会想主动抓住跑在前头的多江。五月再次造访,今年生日前,在砖瓦咖啡厅和多江碰面时,我已决定一进入六月,就寻找时机下手。趁着冬天,我参考电视剧和报纸报导,寻思各种方法,但该说是回归初心吗?最后采用第一晚在公车站谈到的简单做法:她在十字路口,把外子孝雄推出马路;而我在别墅把行广推下楼梯。刚刚我形容为‘异想天开’,不过,这仅仅是稍微移动手几公分……跟她在公车站说的一样,会不会出事全凭运气,所以不算天方夜谭。选在六月,是因我非常尊敬的花艺老师S恰巧要在轻井泽举办个展,提供顺理成章的理由投宿M饭店,并去别墅拜访行广。接下来,只要让行广在那个时期前往别墅,及把外子介绍给多江。‘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偷偷介绍……是啊,你在电话里介绍我是以前的同学,我便能轻易找藉口跟他一起上街,或站在十字路口旁。’多江赞同,商量的结果,我们打算下一周趁孝雄在家,我假装恰巧打电话给她,透过电话介绍他们认识……五月中旬的那天晚上,我与多江通话,途中说‘我小学同学有事想拜托你’,把话筒交给躺着看电视的丈夫。根据预定,多江会提起去年轰动社会的抢案,询问‘我朋友与那件事有关,想请社会版记者进行调查,方不方便在六月碰个面?’……丈夫挂断前,告诉她手机号码,我得知她确实讲出预备的台词。通话结束,丈夫打探‘我们下个月要碰面,她是怎样的人?’,我回答‘是个大美人’,他原本阴沉嫌麻烦的眼神闪闪发亮。敌人主动跳进我们设下的陷阱……当时我这么感觉。”
说到这里,有希子喘口气,补充道:“打那通电话时,多江当然是使用假名,避免在下手前,外子把她的名字透露给别人……”
此时,一直任由有希子陈述的刑警,终于打开沉默的嘴巴:
“从一开始,你就叫她石田多江。你不晓得那个名字是假的,小学跟你同班的木村多江现在姓河野,住在九州吗?”
有希子摇摇头,说“我知道”。
“不过,我是事情发生后才知道。她找到以前的毕业纪念册,找出跟自己相似的脸,冒充那个同学。还有,她明明不是人造花教室的学生,却谎称在教室看到我……全是接近我的藉口。她早就调查过我的事……我竟深信不疑,以为她是石田多江,请让我再用这个名字称呼她一会吧。”
有希子如此声明,继续说下去。
“五月下旬,石田多江打来,告知‘六月第一个星期六,外子要去轻井泽,我想选在那一天’。万事倶备,只等当天行动。生日前,计划跑得太前面,总觉得我的杀意被抛在后头。但就像我当初提及,女儿一句玩笑话,让我有所觉悟,并做好心理准备。然而……叙述案发的过程前,有件事我非说不可。就是多江来电后的事。”
尽管通话结束,有希子一时无法放开话筒。
有希子震惊得僵在原地,原因是插在花瓶里的一朵人造花。那是去年底,约莫五个月前,石田多江送给她当圣诞礼物的人造兰花。
花朵白色的地方浮现两、三个褐色斑点,彷佛只有那里,花的生命出现破洞……实在离奇。
布做成的人造花不可能拥有生命,这朵兰花却犹如生物,逐渐枯萎……
一定是弄错了,一阵子没注意,大概沾上脏污。只是污垢而已,有希子勉强这么解释。然而,隔天、再隔天,斑点持续扩大,整朵花开始乾枯。
千真万确,是开始乾枯。
有希子告诉多江,多江却只说“早告诉你那是特别的人造花”,不肯透露谜底。
有希子凝目观察扩散的斑点,拚命思考,依然想不出人造花枯萎的理由。三天后,有希子忽然焦急起来。她不明就理,光注视那朵花,就会陷入不安。
这花能撑到六月的那一天吗?多江的声音和她的声音重叠,不停敲打着鼓膜:“必须在这花枯萎前行动……必须在这花枯萎前设法……”
六月第一个星期六,有希子带着女儿麻美,搭乘下午一点多的列车前往轻井泽。
列车开动,计划随之展开,有希子感觉已没有退路。不过,这意味着不必再思考或迷惘,随波逐流就行。直到前一天,她们都各自规画着绵密的行程。晚上八点,石田多江与有希子的丈夫约在报社附近的街角会合,也决定如何与未曾谋面的对方相认。多江勘察过地理环境,挑好适合动手的十字路口。同一时间,有希子去别墅见石田行广。多江告诉丈夫“真巧,你到轻井泽那天,有希子住在M饭店”,巧妙安排妥贴。
“听到这件事,他十分开心,果然对你有意思。”
多江眼中带着微笑,详细告知前往别墅的路线、内部的格局,尤其是楼梯的位置。
“你是第一次去,牢记这张平面图。”
多江又眯起眼。有希子以为多江是在挖苦,但后来她在吉祥寺的公寓见过行广三次,彼此都装成不曾有过那一晚,多江并未起疑。比起这件事,待有希子记住平面图,多江随即撕成碎片丢掉,这样的谨愼更让她介意。
多江悉心叮嘱,希望有希子答应当天不互相联络,还提醒饭店的电话和手机会留下明确的纪录,千万别使用。无论失败或成功,一旦出状况,计划被迫变更,都得独自应付……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要表现得没有共犯。多江初次表现出严肃的态度,要求有希子保证。
带女儿一起去,也是多江的建议。这样比较像一般旅行。有希子邀女儿,女儿意外顺从地回答“我想去”。
当时尙未进入梅雨季,轻井泽的天空蔚蓝清澈。白金色的阳光倾注,去年夜晚就像封闭在底片中的城鎭,化成鲜明美丽的照片扩展在有希子面前。
花艺展示会可在明天回去前慢慢再参观一次,有希子花三十分钟大致浏览,在充斥着观光客的主要街道漫步,六点返抵M饭店,在预约的饭店餐厅用餐。根据预定,七点四十五分,她会要麻美回房休息,独自去买在路上看到的陶器花饰,自然地离开。在街上的时候,麻美非常开心,一到用餐时间,她又像平常一样,毫无理由地不悦,陷入沉默。不,唯独这天晚上她是有理由的……接近预定的时间,有希子准备离开餐厅,麻美冒出惊人之语。
“妈,生日过两、三天后,你是不是在别家咖啡厅跟一个女人碰面?我恰巧和朋友经过店外……”
麻美看到母亲和打扮花俏的女人隔一段时间,先后离开。
“她是妈学人造花教室的朋友?”
“嗯……”
有希子暧昧地点头。
“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啊,怎会这么问?”
麻美露出傲慢的同情眼神答道:
“她就是黄金周期间,跟爸在百货公司约会的女人。”
“女儿的声音十分成熟,完全没发现她的一句话,打乱我整个计划……不,我也不清楚那句话怎么打乱计划。忘了说,在我生日当天,揭发父亲的外遇当惊喜的麻美,怕我伤心,又改口‘是骗妈的’,想瞒混过去。而不管外遇是真是假,我都无所谓,根本没放在心上……但对象若是多江,情况就不一样。这意味着多江最想骗的是我。如果她说不认识外子是谎言,表示丈夫也骗了我……不,女儿唐突的一句害我脑中一团混乱,无法思考那么多,只想打给丈夫或多江问明白……可是,我念头一转,想到有更好的方法,就是前往别墅,把一切告诉行广……距离八点还有十三分。”
乾有希子说,饭店餐厅摆有古董大钟,她像遭秒针催赶般站起。
她用预先备妥的藉口要麻美回房,离开饭店。
夜已深,在后方森林里,有希子几乎是摸索着前进。照片上熟悉——太过熟悉的别墅又没入夜晚的底片。有希子跌跌撞撞,觉得自己正依照计划,要去杀掉一名男子。十一月的时候,她是跟着拿手电筒的行广,不到五分钟就抵达,此刻这条路却漫长得像没有尽头。实际上真的非常漫长……提出那个计划以来,她耗费一年才走到这里。这一年中,计划完全烙印在有希子体内,也不知道预定生变,正自动执行……她甚至感觉身体成为启动的限时炸弹,擅自要去杀害石田行广。
窗户和玄关都点着亮晃晃的灯。在光的照亮下,有希子松一口气,按下门铃。没有回应,有希子想再按,手却一顿。入口木门打开一条缝,传出人声。不,是电视机的声响。听起来是棒球转播……旁白喊着“全垒打”、“逆转胜”。或许是太专心看转播,有希子暗暗想着,推门进去。只见宛如大厅的客厅,比十一月更凌乱,石田行广瘫在沙发上,好似丢在那里的摆饰物。接下来记忆中断几秒,回过神,有希子站在沙发旁,俯视男人的尸体。大概是叫他没反应,以为他睡着才走近。她隐约记得,旁边的桌上倒着威士忌酒瓶。面对这种情况,她并未感到震惊,而是揣想着自己怎能这么冷静。俯视躺卧的男人脖子,上面缠绕着兰花的茎,茎的前端……赤裸的上半身散发汗臭的胸口,开着一朵鲜艳的花。这天离家前,人造兰花即将彻底枯萎。那朵垂死的人造花,彷佛从男人的身体吸收生命,再度复活……有希子昏了过去。黑暗潜近般缓慢席卷上来,有希子最后再看一次男人的脸。别墅里,化成半裸的尸体瘫在沙发上等待有希子的不是石田行广,是今早应该一如往常,默不吭声出勤的丈夫。乾孝雄的遗容上,那双与活着的时候同样毫无价値、瞪大的眼睛,依旧不肯正视有希子。
“待我醒转,回到饭店已十点。即使告诉别人,我在尸体旁昏倒两小时,也不会有人相信,所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打算就寝,却睡不着……报警后的事,你们比较清楚吧。我不能供出交换杀人的计划,支吾其词,反倒容易招来嫌疑……如果在嫌疑加重前据实以告,连对自己不利的部分都毫不保留说出,再难以置信,或许能获得理解,我才会主动报案。”有希子流露求助的目光,但刑警回以眼白占据大半的冰冷视线。
“拜托,请相信我,仔细调查她。好好调查,一定能找到我的供词的证据……”
“不,我们已讯问过她。遗憾的是,她的话得到印证。”
“她到底说什么?指控我一派谎言吗?”
“没错。你为了死者乾孝雄,三番两次闯进她住的公寓,或找她到咖啡厅谈判,其他全是谎言……”
“包括毕业纪念册,及在她住处做人造花?”
“她表示从未和你一起做过人造花。实际上,她的公寓找不到半朵人造花。如同你的描述,墙上挂着世界各国、日本各地的照片,但那都是她——藤野秀子拍的。跟你说的不一样,她是银座一栋大楼的房东,不必工作……至于你称为‘行广’的男人,除了丈夫以外,她的众多男友中有个同名同姓的人。你是要报复她,才接近石田行广……你似乎彻底调查过她。”
有希子猛烈摇头:
“什么叫报复?是我要报复丈夫的外遇对象吗?不管是丈夫外遇,或小三就是她,我都是那天晚上第一次听麻美说才知道。对了,你们可以去问麻美。麻美看到她和我在一起,也目睹外子和她在一起的场面。”
“令嫒只是看到而已吧?她不晓得哪一方的说词是对的……啊,刚刚派去东京的同事回报,麻美在你书桌抽屉找到小学毕业纪念册。是你翻阅毕业纪念册,找到像她的同学木村多江,拿来编造这些谎言的吧?你宣称她持有毕业纪念册,但她怎会有那种东西……”
刑警的嘴唇覆上一层淡淡冷笑,有希子再次摇头。
“所以,那是她找藉口拜托孝雄,瞒着我偷偷交给她,现在我终于知道。人造兰花会枯掉也一样。圣诞节前天我收到的确实是人造花,但经过半年,随下手的日子接近,她一样找理由要孝雄掉包成真花。”
“她为何要这么做?”
“不知道……不过,震惊于假花枯萎,我心理上被逼到快走投无路,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发生假花枯萎这种不可能的情况,我莫名深信她的话就是对的……非遵照她的吩咐不可。”
有希子不停摇头,彷佛在说她已糊涂。
“那人是谁杀的?乾孝雄是当晚八点遇害,但那个时间她在东京,拥有不可动摇的不在场证明。”
“所以,她是利用那个叫‘行广’的男人,不然就是其他男友……”
“动机是什么?”
“她对于只能一直是小三感到气愤,想陷我于罪,来个一石二鸟,肯定没错……”
“可是,她说你才是死者的外遇对象。她和死者在一起的时间更久,在户籍上也一样。从好几年前起,死者外遇的对象就是你。”
面对有希子的沉默,刑警长叹道:
“令嫒麻美约莫是得知这项事实,才变得叛逆。……你刚刚提到,和藤野秀子走在吉祥寺路上,有人喊住你。若是真的,对方应该是叫着‘乾女士’吧?其实那不是你,而是藤野女士。藤野是她的旧姓,现在叫‘乾秀子’。她以前也是‘乾秀子’,孝雄与你结婚后,她一度脱离户籍,最近两人又重新登记。”
“……”
“不过,我说的完全是户藉上的事。她和乾孝雄的同居生活,在吉祥寺那栋公寓持续十七年之久。不过,这是除了孝雄去你家以外的时间……”
“意思是,他在搭公车只需二十分钟的两地,拥有两个家庭?”
有希子硬是挤出卡在喉间的声音,愤恨地问。
“没错,如果死者活着,恐怕会遭追究重婚罪……还有,他忙于记者工作,好几年前就经常不回家,这并不是藉口,而是‘谎言’。他早已辞职,最近汇给你家的薪水,全是她的——乾秀子的钱。当然,命案现场的别墅也属于乾秀子。换句话说,是孝雄的房子,他是在自己的别墅遇害。”
有希子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以,她不可能提议交换杀人。男人只有一个,要怎么交换杀害?”
不对,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只要让我把一个男人当成不同的两个人,错觉是交换杀人,就能引导动机最强烈的我前往杀夫现场——就能给我完美的在场证明,而非不在场证明。然而,有希子没再开口。
她激烈地摇头,几乎披头散发。刑警继续道:
“嗯,不过她也有些可疑之处,警方会进一步深入调查。”
接着,刑警补上一句“哪一朵是人造花,我很感兴趣”,但那声音已遥远到几乎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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